后记 : 密友如何成仇敌——章惇与苏轼
章惇和苏轼的交集,始于陕西。
两人同一年参加科考,那一届的主考官是欧阳修,两个人都金榜题名。但苏轼刚中进士没多久就遭逢母亲陈氏去世,只能回老家眉州奔丧。章惇的侄子也参加了这一届科举,还中了状元,而当叔叔的章惇只跻身二甲。他一怒之下,封还了录取通知书,回家复读。
等苏家丁忧后,再举家搬到京城,苏轼兄弟分配的官职太小,后来在京城等考过制科,最后苏轼得到一个机会: 签判凤翔。
原本,弟弟苏辙的授官是商州推官,刚好和担任商州令的章惇搭班子,但因为王安石的阻挠,苏辙没有赴任,反而是苏轼和章惇更早结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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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章惇,行书,《会稽贴》
【释文】: 会稽尊候万福。承待次维扬,想必迎侍遇浙中也。宜兴度应留旬日,二十间必于姑苏奉见矣。冀尽从容。惇,别纸。
嘉祐七年(1062),二人一起在永兴军当考官,算是初次结识了。
苏轼在给弟弟写的信中说“近从章子闻渠说,苦道商人望汝来”,意思是听章惇说,商州的百姓都盼着弟弟你来这里当官呢,这算是章惇第一次出现在苏轼的视野中。
二人游玩仙游潭,仙游潭有个万仞之深的绝壁,站在边上人都仿佛要丢了几个魂。潭边的岸道颇为狭窄,有一个木质长桥横架在中间,行人走在上面是战战兢兢,只要眼镜朝下一瞥,腿都发软了,动弹不得了。写词豪放不羁的苏轼被章惇推着过潭,苏轼不肯。于是章惇用绳索缠绕在树上,然后移步过岸,万仞绝壁之上神情泰然自若,用手上所提大笔沾上漆墨水,在绝壁上肆意挥洒起来。章惇右手不时上下挥舞,下身双脚也跟着缓缓移动,顷刻过后,石壁上便跃然出现“章惇、苏轼来游”六个打字,远观过去,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一股雄劲的气势,笔画在回转之中彰显着书写着的狂傲之气。
(惇)与苏轼游南山,抵仙游潭,潭下临绝壁万仞,横木其上,惇揖轼书壁,轼惧不敢书。惇平步过之,垂索挽树,摄衣而下,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:「苏轼、章惇来。」既还,神彩不动,轼拊其背曰:「君他日必能沙刃。」惇曰:「何也?」轼曰:「能自判命者,能沙刃也。」惇大笑。——《宋史-章惇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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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章惇,字子厚,福建人,出身于累世官宦的浦城(今属福建)章氏。生卒(1035年-1105年),银青光禄大夫章俞之子,北宋中后期政治家、改革家,最高官居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。
章惇成年后,生得仪表堂堂,不但博学多识,还能写上一手好书法。后来黄庭坚叹惜,说章惇是因为忙于政事,把这门手艺给荒废了,不然宋代“苏黄米蔡”四大家,恐怕还要再加上一个“章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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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《题名》的内容是一篇游记,记叙了他在治平元年(1064)正月,从商洛县令卸任后,与苏旦、安师孟,以及大名鼎鼎的苏轼在长安西南边终南山北麓一起游玩的一段经历。
译文:
惇自长安率苏君旦、安君师孟至终南谒苏君轼,因与苏游楼观、五郡、延生、大秦、仙游,旦、师孟二君留终南回,遂与二君过渼陂,渔于苏君旦之园池,晚宿草堂。明日,宿紫阁,惇独至白阁废寺,还复宿草堂。间过高观,题名潭东石上,且将宿百塔,登南五台与太一湫,道华严。趣长安,别二君,而惇独来也。甲辰正月二十三日京兆章惇题。
嘉祐二年(1057),二十二岁的章惇进京,参加进士考试。
在人杰扎堆的龙虎榜中,章惇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,考上了进士。但他恃才傲物,不能忍受自己名次在考得状元的族侄之下,所以在放榜之后拒不接旨,扔了敕诰,回家复读,准备来年再战。
因为章惇的这次任性,让他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两次考中进士的人。在两年后的嘉祐四年(1059),章惇先是参加开封府试,一举夺得解元,然后在进士考试中拿下了一甲第五名的好成绩。
不过,是否中状元看的是皇帝本人当时的面试,与成绩无关,所以章惇并没有坚持非要拿个状元之类的,而是果断选择见好就收,接过了诏书,开开心心前往陕西去赴任商州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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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平年间,章惇回京,在欧阳修的推荐下,他成功召试馆职。
但这却遭到了各路官员的围攻,说他“向以擢第不高,辄掷敕于廷”,也就是当年,他明明考中了进士却拒不受敕,选择再次参加科举考试的事情。
这个事情,在我们如今看来,不过就是个学霸的任性。但在当时的人眼中,却是狂妄自大,不把朝廷放在眼里。
于是,章惇无法继续在中央任馆职,只能去武进做知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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熙宁二年(1069),王安石开始变法,急需人才,有人给王安石推荐了章惇,但当时章惇“佻薄秽滥”的名声传遍大街,所以王安石有些犹豫,但看在推荐人的面子上,他还是答应见上章惇一面。
本来,王安石对章惇这个“无行”的人并不抱希望,但一见之后,却发现章惇能言善辩,虽吏文粗疏,但很有机略,在王韶之上,于是就把章惇调进了条例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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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此,章惇成了新党,也站在了苏轼的对立面。
王安石带领的新党可谓鱼龙混杂、良莠不齐,既有吕惠卿、曾布、王韶这样真的相信变法可以强国的人,也有蔡确、邓绾、沈括这样的投机钻营之辈,但章惇很明显属于前者。
在熙宁年间,章惇并没有供职中央,而是和苏轼一样,去地方上锻炼基层经验。和苏轼去的人间天堂杭州不一样,章惇去的地方,是蛮夷聚集的湖南长沙一带。彼时,那里虽然名义上是大宋领土,但实际上却由一支叫“梅山蛮”的少数民族统治,官府的政令根本无法传达到基层。
熙宁五年(1072),章惇察访荆湖地区,通过武力镇压的方式,对当地的蛮族痛下杀手,这一战真是应了苏轼当年的断言,章惇亲往前线督战,指挥军队杀人如草芥,冷酷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犹豫和不舍,后来成功地在当地设立新化、安化二县,扩展了大宋在南方的版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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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丰二年(1079),乌台诗案。
苏轼被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等人诬陷,锁拿入京,投进大狱,整个朝野都对他喊打喊杀。但章惇面对满朝的舆论压力,还是选择抛弃政见,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要救苏轼一命。
后来苏轼出狱,被贬到了黄州,对章惇的出手相助表达了谢意:
然异时相识,但过相称誉,以成吾过,一旦有患难,无复有相哀者。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,及困急,又有以收恤之,真与世俗异矣。
苏轼被贬黄州后,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。
明明有那么多的人,可他们都只朝着自己的方向匆忙地前进,没有人关心、顾及他,除了血脉相连的弟弟,唯有章惇会苦口婆心地“极口见戒”,会摈弃世俗成见,赠给他钱财和药物,还会在去湖州任职时,专门给他写诗说“他日扁舟约来往,共将诗酒狎樵渔”。
就是这么一个杀人如麻、冷血无情的章惇,却一次次对遇难的苏轼伸出援助之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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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丰八年(1085),司马光重出江湖,要全面废除新法。
身为新党的章惇挺身而出,和司马光针锋相对,他本人长于雄辩,一番唇枪舌剑,竟把司马光逼得要辞职,还是苏轼出面居中调停,劝章惇不可轻侮司马光,才把事情给告一段落。
当时,蔡确和韩维都已被打倒,朝堂上的新党旗帜只剩下章惇,他一个人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和旧党吵架,就免役法问题累数千言,驳斥得司马光理屈词穷,后来更是把旧党众人骂得体无完肤。
旧党发现,在免役法这件事上辩不过章惇,就顾左右而言他,转而进行人身攻击,一会儿说章惇是“三奸”,一会儿又说他是“四凶”,如刘挚、朱光庭、王岩叟、孙升等人,皆对章惇群起而攻。
最后章惇一时气怒,说出了“他日安能奉陪吃剑”这种话,彻底触怒了太皇太后,将章惇贬谪汝州,而免役法也难逃被废的命运。而在诸多弹劾章惇的奏疏中,苏轼的弟弟,右司谏苏辙的名字赫然在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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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祐元年(1086)闰二月十八日,苏辙上《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》,算是一手终结了章苏二人的友情。
苏轼做不到背刺好友,一直都无动于衷,而苏辙则意识到现在是朝野站队的关键时刻,既然哥哥做不了这个决断,那么这个“恶人”就由自己来当吧!
于是,就有了那封《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》。
章惇并不是一个大气的人,他小肚鸡肠的性格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。在他看来,自己当年赌上政治生命都要救苏轼,现在他弟弟对自己如此攻击,苏轼却袖手旁观,看来自己当年对他的援救,终究是错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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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湖州长兴章惇墓
从此,章惇与苏家兄弟感情开始破裂,旧情不再。苏轼也有偏激的一面,但是政治观点相对平和。他与章惇性格互补、才华互补,本该联手干出一番事业,造化弄人,他们却成为了对手。
当时的苏轼,既是两难,也是无奈。就和当年他们一起过仙游潭一样,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,章惇可以在乌台诗案不顾舆论伸出援手,也可以在后来尽逐旧党翻脸无情,可他却总是唯唯诺诺犹豫不决,既做不到章惇那种快意恩仇,也学不来他的睚眦必报。
元祐元年十月,章惇上书,以侍奉八旬老父为由,希望可以去扬州。
朝廷一开始批准了,苏辙还撰写了《章惇知扬州》的制诰,文中对章惇一番夸奖,只是这项任命被朔党、洛党拦截,章惇都走到半路上了,又被赶了回去,改为提举杭州洞霄宫,仍禁锢在汝州,算是从枢密大臣一下跌落成一个闲官。
那年是元祐元年(1086),章惇和苏轼形同陌路。可值得玩味的是,《归安丘园帖》的原件,却被章惇妥善保存。直到今天,这封象征他们友谊的苏轼真迹,依然安静地尘封在台北“故宫博物院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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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[归安丘园贴]年纸本,行书,信札一则。凡十行,计90字,25.6厘米×31.1厘米。此帖又名《致于厚宫使正议尺牍》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。
【释文】轼启。前日少致区区,重烦诲答,且审台侯康胜,感慰兼极。归安丘园,早岁共有此意,公独先获其渐,岂胜企羡。但恐世缘已深,未知果脱否耳?无缘一见,少道宿昔为恨。人还,布谢不宣。轼顿首再拜,子厚宫使正议兄执事。十二月廿七日。
当年章惇曾经给苏轼写过“他日扁舟约来往,共将诗酒狎樵渔”,两个人约定一起归隐田园,所以章惇被贬后,苏轼想安慰好友,就说:你太幸运了,可以提前归隐了呢,我好羡慕呀!
如果章惇真的成功移知扬州倒也罢了,可问题在于,他这不是被赶回汝州去了吗?那苏轼的这封信,在章惇看来不啻杀人诛心,他和苏轼积淀多年的友情,终究是走向破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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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祐八年(1093),太皇太后高氏薨逝,宋哲宗亲政,年轻的皇帝野心勃勃,全面起用新党,将旧党纷纷排挤出了朝廷。宋哲宗采纳杨畏建议,提拔章惇回京,自此开始了章惇长达六年的独相时代。
需要注意的是,苏辙被贬汝州,时在绍圣元年(1094)三月,苏轼被贬英州,时在绍圣元年四月,而这个时间点,章惇还在回京的路上,所以针对苏氏兄弟最初的谪命,与章惇无关。
相反,章惇初登相位时,还感慨道:“元祐初,司马光作相,用苏轼掌制,所以能鼓动四方,安得斯人而用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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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《十七帖》唐人双钩本题跋(其实是章惇写给曾布的书简,被魏泰收录在跋中)
可是他也很明白,自己与苏家兄弟的感情再也回不去了。
当年的六月,他一竿子将苏轼贬到了惠州,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再保护他的朋友。他决绝地与他曾经的朋友对峙,就连自己都渐渐怀疑,他对苏轼究竟存着怎样的感情。
对于苏轼一贯的乐天作风,听闻他在岭南的故事与流传过来的诗词,他始终感到无能为力。
他能做的,就只是再将那人贬到更远的海外之地-儋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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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宋哲宗
绍圣四年(1097)至五年(1098),章惇起用与他不和的族兄章楶,对西夏发动两次大规模的会战,宋军攻入天都山和横山一带,打得西夏小梁太后仅以身免,收复了被元祐旧党割让的诸多要塞,史称“平夏城大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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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《宋史》如是评价
“自平夏之败,(西夏)不复能军,屡请命乞和。哲宗亦为之寝兵。”
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他的靠山,才刚过二十四岁的哲宗皇帝驾崩了。
元符三年(1100),宋哲宗龙驭上宾,没有子嗣,朝政由神宗之妻向太后把持。
章惇在拥立谁当皇上的问题上,站错了队。宋哲宗没有儿子,只能从他兄弟中找。皇族一方提议立端王赵佶,章惇反对:“端王轻佻,不可以君天下。”
这是章惇最精准的一次预言,端王就是以后的宋徽宗,北宋就是败亡在他手上。
而后,宋徽宗继位,起用的宰相既有新党的曾布,也有旧党的韩忠彦,目的是想折中一下,新旧两党咱们都用。但唯独章惇之前的反对,算是把徽宗皇帝得罪死了,所以摆在他面前的下场只能是贬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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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宋徽宗
章惇先被贬潭州,又再贬雷州,当初他怎么对待旧党人士,现在别人就怎么对待他。而相比他的倒霉运,苏家兄弟却是逐步起复,更有传言说,苏轼即将回京拜相。
章惇的儿子章援,是苏轼的学生,闻言到常州截苏轼,去求情。苏轼说自己与丞相章惇相交数十年,虽然主张不同,但都是君子之争,叫他不要过多顾虑流俗人所言。
此时的章惇六十五岁,苏轼六十四岁,都已垂垂老矣。苏轼给章援回信说:“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,虽中间出处稍异,交情固无增损也。” 他还说:我已经身染重病,此次北上生死难料。这半年里,我几乎无法进食。
章惇本以为苏轼会仇恨自己这六年来的所作所为,但得到的答案,却是他和自己相交四十年,中间虽有误会,但友谊不变,并撰写了一味养生药方,千里迢迢寄送给了自己。
章惇明明对苏轼恨之欲其死,但却又忍不住靠近和苏轼有关的人和事,可能他对苏轼的感情就是这样,明明恨他恨得要死,却又不想让他死。
后来苏轼的那封书信还是被章惇收到了,看着苏轼并没有任何责怪他的言语,反而在文字中处处包裹着关心,不知章惇有没有后悔。
可章惇已经再也无法当面表达这份迟到了六年的歉意,因为就在当年七月,在给章援回信后一个多月,北归途中的苏轼病逝在了常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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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宋徽宗赵佶《瑞鹤图》
一直以来,章惇都觉得自己要比苏轼强,不论是青年时候仙游潭比试勇气,还是后来的为官处世,哪怕后来分道扬镳了,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功绩不是苏轼可以相比的。
可现实却是,苏轼走到哪里,都有百姓夹道欢迎,视他为亲人。而自以为有那么多政绩的他,贬谪之路上每到一处却都像是过街老鼠一般,人人喊打。
他曾经所有的坚持和骄傲,都在那个仙游潭前的熟悉身影上败下阵来。
是非恩怨,转头空。
本是绝代双骄,奈何分道扬镳。
苏轼死后第四年,章惇也在湖州病逝。
END
文字编著 △ 大和尚
图片编辑 △ 大和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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